发表于2009年第7期《中华遗产》杂志中原古国的记忆之门
——虢国博物馆
撰文/杨煦
导语:
“假虞灭虢、唇亡齿寒”,虢国一直以这样历史失败者的形象出现在人们脑海中,它是委屈的。真实的虢国,不但有过辉煌的历史,更在今日成为考古学史上的一颗明星。它曾叱咤风云,也曾悲情谢幕;它曾追寻不朽,也曾礼赞苍生。这个中原古国的记忆之门,在虢国博物馆向您敞开。
正文:
2009年5月8日,碧波荡漾的地中海突尼斯湾北岸。
古罗马帝国在这里留下的规模浩大、当年仅次于罗马永恒之城的迦太基古城,在阅尽2000年沧桑后,忽然迎来了7件来自遥远东方的瑰宝。
他们来自欧亚大陆东端另一个灿烂文明的核心地带,华夏文明上古时期的黄河岸边。这里,当年被称作——虢国。
这7件远道而来的青铜器和玉器,已经是第四次走出国门。此前,日本的“中国国宝展”、意大利的“丝路遗宝展”、南非的“华夏瑰宝展”中,都出现过它们的身影。作为文明的使者,它们在重见天日之后,又使各国的参观者触摸到了华夏古代文明的热度,也对那个陌生的“虢国”产生了好奇。
从河南省会郑州向西沿高速公路驱车约三个小时,便可找到虢国的踪迹。在三门峡市区北部紧邻黄河森林公园的上村岭,以“虢国”命名的这座外观极具中原古代文明特色的博物馆,完整地收藏着那个2800多年前的古国记忆。
兽叔盨:没有皱纹的外婆
虢国博物馆所在的上村岭一带,是一片黄河南岸的高地。每年一进入夏季,这里就是郁郁葱葱,草木繁盛。20世纪50年代在这里进行的一次考古发掘证明,文献中记载的周代重要封国——虢国的贵族墓葬区,正在这里。而从此处向南3.5公里,被今天三门峡市区所包围的李家窑地区,则是其国都上阳城的所在。
50年代进行的那次大型发掘,除了一座太子墓之外,并未发现国君级别的墓葬。大人物的出场,总是姗姗来迟。虢国的两代国君、一位国君夫人和另一位太子,就这样戏剧性地继续在地下沉睡了35年,直至1990年因一次盗墓大案引发的又一次大型发掘,才重见天日。这些成果,使虢国墓地在1990和1991年连续两次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重见天日后的各样珍贵文物,在洗净面容、重焕光彩之后,在虢国博物馆“虢宝撷英”展厅中向今天的参观者揭开了面纱。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先秦时期考古所出土的各种文物中,最具学术价值、最能直观揭示墓葬年代、墓主身份、贵族血缘脉络的,无疑是带有铭文的青铜器。在虢博所藏诸多青铜器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这件名为“兽叔盨”的礼器。
“盨”是西周晚期流行的盛食器,由簋直接演变而来,一般呈偶数组合。侧置两耳,下承圈足。盨体呈椭方形,盖上铸有四个回首夔龙纹的矩形霏,当器盖翻过来仰置时,可作为四足支撑,因此盖子也可以单独用来盛食。“兽叔盨”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来源于其上盖内侧的铭文:“兽叔奂父乍(作)孟姞旅盨,用□(盛)稻、穛、需(糯)、梁,嘉宾用飨,有飤(饲)则迈(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兽叔奂父为孟姞制作了这件盨,让她用来盛稻、穛、糯、梁等谷物,供嘉宾们享用。有了这些供养的食物,家族就能传承万年,子子孙孙能够永远使用它。这一古代青铜器铭文中极其常见的常规句式,却经常是一字千金,像是一个墓葬的指纹,能最确切地回答考古学家对沉默历史的追问。铭文中提到的“兽叔奂父”,是当时另一个小国的贵族,“兽”是他的族名,“叔奂父”是他的字。而“孟姞”则是兽叔奂父的长女,“姞”是他们父女的姓。根据文献记载,姞姓与虢国贵族所姓的姬姓当时是长期通婚的。这件“兽叔盨”,就是兽叔奂父在将女儿孟姞嫁到虢国时,特意为她铸造的,通过这样的方式希望她将来生活富足、永远幸福。这件盨所出土的M2006号墓,正是贵族夫人孟姞的栖身之所。她在生命终结时,仍然殷殷怀念着这段温暖的父女亲情,将父亲赠予的礼物带入自己的永恒世界。
然而兽叔盨最大的价值还并不在它的器形与铭文。实际上,整个虢国墓地出土了很多件盨,光是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M2009号国君墓,就出土了四件带有铭文的“虢仲盨”。但它们和其他许许多多青铜器一样,在经久埋藏中已被氧化而变得锈迹斑斑、蓬头垢面。铜锡合金所铸器物之所以被称作“青铜器”,就是由于上面斑驳的绿色铜锈。铜锈固然具有一种沧桑美感,但人们也许不知道,青铜器在当时的本来面目是金光夺目的,以至于在当时被称为“金器”或“吉金”,而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一览它们当初的光彩。但兽叔盨,却奇迹般地抵御了残酷时间的侵蚀,近乎完美地保留了其金黄灿烂的容颜,向我们展示了青铜器向古人所呈现的原初形象。今人的目光通过它被直接连通到2800多年前的时空。您记得马王堆辛追夫人的不朽之身吗?这兽叔盨又是另一位没有皱纹的外婆呀!
兽叔盨和其他许许多多青铜器,都在不断地传递有关虢国的强烈信号。然而当今人将目光从它们的铭文转向文献时,疑惑出现了:文献中前前后后出现过东虢、西虢、南虢、北虢、小虢等多个名字,不但国名不同,封地和都邑也各不相同。难道这个狡猾的虢国竟衍生出了如此之多的变体?刻写在青铜器上的这个虢国,到底身世如何呢?
其实,正是这些疑惑,才使得虢国的身世扑朔迷离。由于文献记载混乱,专家学者们也是众说纷纭。不过,虢国博物馆中的“虢国春秋”专题展厅,还是可以为我们理清一个大概的条理:东、西、南、北、小这五个“虢”,并不是同时存在的,而是有一个承接演变的关系。先周时,季历生三子,长姬昌(即周文王),次虢仲,三虢叔。文王这两个弟弟由于在兴周翦商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而被分别封至今河南的荥阳和陕西的宝鸡,史称东虢、西虢。至于仲、叔二人谁封在西虢、谁封在东虢,历代古书都说法不一。陈梦家先生曾在《虢国考》中做了一番详细统计,发现两种相反的说法都有三四种文献支持,令人好不眼晕。甚至当时在《中国文物报》上相隔一个月发表的李学勤与马承源二位先生的文章中,对此问题也做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至于南虢和北虢,则完全是西虢的“变体”。西周晚期关中大旱,还受到西部少数民族犬戎的不断侵袭,因此西虢被迫东迁,定都于“上阳”,位置正在今天三门峡市的李家窑。由于东迁后的西虢地跨黄河南北,因此被分称为南虢、北虢,实际上是同一个国家。现今所谓虢国,指的便是东迁后的西虢。西虢东迁后,在其故地只留有支庶而改称小虢,并不再是诸侯国了。
从一本汇集各个时期关于虢国考古的论文集中,可以发现很多相互矛盾、相互否定的观点,特别是虢国历史的来龙去脉,因为记载模糊,分歧也格外复杂。因为虢国墓地的发掘工作前后经历了两个大的阶段,相隔30多年,工作始终没有停止,直到目前仍然有未经发掘整理的遗迹。这样,各个时期呈现出来的考古资料是逐步增多的,学者的研究材料也受到历史的局限,后来的研究成果总是会订正先前的认识。从这些现象也可以清楚体会到学术观点随着考古发掘的进展一步步接近真相的过程。
缀玉面罩:追寻不朽的历程
考古遗址类博物馆,最具视觉震撼力的,无疑是发掘现场的复原陈列部分。虢国博物馆同样提供了这样最原真的体验,那就是它的“国君觅踪”展厅,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参观者倚着墓坑边缘的栏杆,将目光掠过这2800年前的宏伟建构。这座发掘标号为M2001的大墓比虢仲墓规模略小,青铜铭文显示,它属于虢仲的儿子、下一代虢国国君虢季,他同样是辅佐周宣王的重臣,史称虢文公。
虢国博物馆正是建在虢季墓的原址上方,为21世纪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直面历史的场所。虢季这位叱咤风云的国君,虽然安睡之地未能获得永恒的宁静,但却以这种时空对话的方式,实现了文化传承意义上的不朽。
在虢季的陪葬文物中,有一组青玉玉片,虽然其本身并无生命,却被组合成这样一张生动的面容,其并不真实的眉宇之间,似乎还留有对亡人表情神态的想象空间。毫无疑问,相比于其他抽象的文物,它更容易引起人们关注的热情。
这组玉器被称为缀玉面罩,出土时,它覆盖在虢季已经腐朽的头部位置。每一件单独玉片,都被雕琢成面部五官的形状,额、眉、眼、耳、鼻、腮、胡、嘴、下颚俱全。在其外部还环绕有两圈各22件梯形和三角形玉片,勾勒出脸部轮廓。每一片上都有小穿孔,用来以丝线将玉片缝缀于一块丝织物上,固定住位置。这是西周中晚期极其流行的一种高级殓具。
玉在中国古代扮演的角色,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佩玉可以避邪、殓玉可以防腐、拥有礼玉象征地位与财富、君子比德于玉更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等等。然而在这里我们的疑问是,虢季以玉器随葬,并不仅仅限于玉璧、玉璜、玉琮等尊贵的礼玉,也不限于装饰性的佩玉,甚至在繁复的口含玉、手握玉、脚踏玉之外,还要将玉雕琢成真实的人的五官面容,仿佛它们已不再是亡人的身外之物,而是被刻意模仿替代了人的身体。它似乎并不是一件“面罩”,而是被做成虢季的脸本身。这种做法,还仅仅是为了装饰、为了表现身份高贵、为了彰显财富与权力吗?
学者们相信,缀玉面罩正是汉代金缕玉衣的早期发展形式。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的巫鸿教授在写于1997年的一篇论文中指出,从虢季故去6个世纪后的汉代起,木材开始只被用于建造生者居住的宫殿,而石头则被用作修筑死者沉睡的墓穴,这一转变的原因在于中国人那时已经认识到,“石头的坚硬、朴素,特别是坚实持久的自然属性”非常适合与寄予死者的“永恒”愿望联系起来。而“玉者,石之精也”,这也就促使人们将石中之至美至纯的玉,赋予永恒和升仙的意义。
虢季生活的年代,正处在中国人逐渐认识石头这种质料所具有的永恒特性的过程中。然而,缀玉面罩的制作,体现了他们比寻求随葬品不朽更高的追求。他们并不满足于仅仅用玉石来陪葬,他们认识到人死而必腐,因而希望人的身体能像玉一样经久不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西周人已经开始尝试用玉石来实现亡人本身的不朽。玉石不仅是一种装饰,更完成了对亡人身体的替代和置换。虢季已经可以抛弃将腐的面容,换上不腐的脸面走向另一个世界。同样,后世与缀玉面罩一脉相承发展而成的玉衣,其意义并不应当只被理解为一件不腐的衣服——1968年在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刘胜的墓中出土的那件著名的金缕玉衣,刻画了非常逼真的五官而不是一个头套;它拥有五指分明的双手而不是手套;它的下身做成与人的双腿一样的轮廓而不是一条裤子;甚至它还做出了生殖器,试图实现一个完整人体的全部功能。刘胜不是穿着一件玉质衣服下葬,而是变成一个“玉人”永存。正如巫鸿所言,“在这一过程中,自然的尸体本身渐渐消失,并被换置。它逐渐变得不再是易腐的肉体,而越来越像一尊坚固的雕像,不再受时间和自然环境的侵蚀。”而虢季的缀玉面罩作为汉代玉衣出现的先声,虽然还没有达到将虢季完全转变为一个“玉人”的高级阶段,但它已经在向着不朽的目标进行尝试。
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回到文物原本所在的“原境”,也就是墓葬本身,也能看到这一发展过程的更多脉络。虢季墓为土坑竖穴墓,其棺椁直接面对的是柔软的土层。而6世纪之后的中山靖王刘胜墓,却已经在山崖上凿石成墓,放置棺椁的后室完全以石板构筑,并以一扇厚重的石门紧紧封闭。由两周至汉代,人们对于“质料”的观念演进,就这样被定格在两位诸侯国君的死后世界里。
值得注意的是,虢季的尸身出土时早已腐朽成灰,连头骨都已消解殆尽,仅有这些坚硬的玉器标志出他的面容。他的肉身无法抗拒自然,但他另一双不朽的双眼却穿越了2800年与我们对视。从这个意义上说,缀玉面罩忠实地履行了它被寄予的功能。
车马军阵:猛虎宿命尤可叹
公元770年,周平王东迁至成周,进入春秋时代。虢国又继续立国115年后,被晋献公使了一招“假虞灭虢、唇亡齿寒”的计策,消失在历史中。今天提起春秋时代,您最先想到的是哪些诸侯国?齐、晋、楚、吴、越……对吗?这些强国纵横捭阖,风云一时,留下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故事。而虢国,留给大多数人的印象,却只有“假虞灭虢”这个极具悲情色彩的成语,似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匆匆过客。
是它的规模太小吗?周初分封诸侯时,大国方百里,次国方70里,小国方50里,方圆三、五十里即可立国。而虢国疆域地跨今日陕西、河南、山西,东西约长200多公里,南北约宽130多公里,可算中上等诸侯国了,完全有条件发展壮大成为大国。
是它的级别太低吗?虢国的始封君是周文王的弟弟、周武王的叔父,从宗法上讲,是同姓大宗的一支,与王室关系极为密切,虢国墓地出土了大量周王室制作并赏赐的玉器便是证明。
是它的国力太弱吗?到虢国博物馆的“车辚马萧”展厅看一看吧,国君虢季所属长47.6米的车马陪葬坑中,密密麻麻地前后叠压着13辆战车和64批战马,全部是真车真马;而部分清理出的虢季夫人与虢太子的陪葬坑中,根据战车数量和礼制推算,也分别至少拥有19辆战车38匹马,和10辆车20批战马。从摆放叠压的状况来看,是先将马全部杀死,捆绑四肢埋入坑中,再在其上由南向北依次摆放战车,前一辆车压在后一辆的前辕之上。在博物馆中陈列出来的,还只是这里全部车马坑的一部分,事实上在上村岭地区前后共发掘清理了7座车马坑。这是国内目前考古所见规模最大的地下军阵。在那个征战频仍的年代,车马是衡量一个国家军事和经济力量的标准,以致有“百乘之国”、“千乘之国”之说。虢国墓地车马坑,明白无误地展现了一个强国的身姿。
然而,“底子”如此优越的虢国,不但没有成长为西周及春秋时期有影响力的霸主,相反却似乎一直不声不响,最终被历史风烟所埋葬,连后世的文献记载都颇为混乱、不明不白,这是为什么?
还是让我们回到开篇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周代开国的两位功臣被赐封“虢”这个名号?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从《说文解字译述》的解释来看,“虢”的金文字形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虎,其左半边正是虎的两只前爪。这个具有勇猛威力象征的字,也许自先周时期就是这个王室分支家族的族徽,并在日后进一步被作为国名。也就是说,虽然虢仲、虢叔与文王互为兄弟显然以姬为姓,但他们这一分支宗族,又同时以“虢”为“氏”,这种猛虎崇拜的情结也就造就了他们本宗的形象标志。尊虎的意识已经深入到虢国文化的核心层面,这在虢国墓地出土的各种玉雕虎形象中均有反映。
然而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发问:为什么是虎?周王室将象征猛虎崇拜的“虢”直接作为国号封给虢仲、虢叔,其政治用意何在?
在中国文化中,虎固然是百兽之王,代表了勇猛、威武、强悍的气概,但始终并没有上升为高层文化的崇拜物。华夏所崇拜的最高图腾,是龙。在这一格局之下,虎始终被视作一种从属的、次要的、但又非常重要的力量象征。例如勇猛善战的“五虎上将”、调兵遣将的“虎符”等等,可以注意到,这些概念都有对最尊贵的核心进行保卫、支撑的“工具”性质,虎永远作为“将”,而不能是“王”。此外,濮阳西水坡的蚌壳龙虎图案,以及风水学上的“青龙白虎”之说,又仿佛证明虎是仅次于龙的图腾,因而获得了共同出现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看,虢国“猛虎”的定位,相对于周王室,是非常合适的。
事实上,整个虢国的历史,也正是替周王室保驾护航、同舟共济的历史。虢国的始封君作为周王室最亲近的旁支,形成了天然的利益共同体。首先,在地理位置上,西虢最初的封地在关中西部,是西周王畿最直接的西部屏障和优先控制的军事力量。而西周晚期虢国迁至三门峡一代,此处正位于西周王都宗周(丰、镐)和东周王都成周(雒邑)之间,改变了王畿附近的封国格局,可以说成为了周王室向东方的战略跳板,客观上为后来平王东迁做了政治、军事上的准备。
更重要的是,虢国历代国君多世袭兼任周王朝卿士。《左转·僖公五年》载:“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他们参与大事决策、辅佐周王征伐,实为左膀右臂,在兴周翦商、北伐犬戎、南征淮夷等历次事关王室兴衰的重大战役中均屡建奇功。班簋、遣尊与遣卣、疐鼎、孟簋等青铜铭文屡见虢公受遣征伐东夷的记录;《后汉书·东夷传》亦载:“厉王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这里说的虢仲,正是M2009大墓的主人,蔡运章先生认为他就是怂恿周厉王垄断山林川泽之利,引发“国人暴动,厉王奔彘”的虢公长父。即便如此,虢仲辅佐厉王南征淮夷的战果,增强了周王室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威慑力,还是使他获得了崇高礼遇。
那些强大的周代诸侯国之所以为我们所熟知,无一不是由于他们的野心膨胀,藐视王室,成就了一番霸业。《史记·楚世家》道出了西周晚期已经出现的形势:“当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可见诸侯国蠢蠢欲动、僭越礼制、离经叛道的现象已屡见不鲜。在这种状况下,我们看到建于西周晚期的虢季墓仍然谨遵“天子九鼎、诸侯七鼎”的用鼎制度和“天子驾六、诸侯及卿驾四”的乘舆制度,并无僭越。这勇猛尚武而又忠心耿耿的虢国,正像韦守信先生所指出的,“诸侯竞相争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趋势已经出现,虢国依然不去占领其他诸侯国的地盘,不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却还专心为周王室所想,急周王室所急,为周王室而征战,甚至达到穷兵黩武的程度。”龙与虎一荣俱荣,却也一损俱损,当晋国的大军兵临上阳城下时,大势已去的虢国,便只有灰飞烟灭。
仿生玉雕:万物苍生皆有情
在虢国墓地考古收获的数以万计的文物中,有一类器物,它们个体不大,在偌大的展厅中并不引人注目,却以制作的精良和数量的庞大取胜,这就是众多的仿生玉雕。虢博的陈列中,将所藏全部玉器分为三类:礼玉、殓玉、佩玉。我们前面讲到的缀玉面罩就属于殓玉;此外还有与青铜礼器相配套的玉璜、玉璧、玉琮、玉璋、玉圭、玉琥,算是标识权力和等级的礼器;而多种玉质耳饰、发饰、腕饰等等佩玉,则彰显贵族的雍容富贵。但在此之外,还有大量惟妙惟肖的仿生玉雕,包括憨态可掬的玉牛,活泼可爱的玉兔,以及玉鸟、玉鼠、玉蛇、玉羊、玉猴、玉鹿、玉蚕、玉熊、玉龟、玉鹰、玉鹦鹉、玉蜘蛛、玉蜻蜓……等等,以至于博物馆的介绍中自豪地说,几乎囊括了北温带常见的所有动物品类。
我们前面已经讲到,玉作为高贵和不朽的象征,在古代常用来塑造带有崇高信仰意义的象征物。可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生活中经常见到的动物形象,为什么也用玉雕琢出来,并且陪葬国君呢?从这些玉雕的出土位置来看,它们的功能是一种单体佩饰,博物馆的陈列也将其列入“佩玉”的类别。看来,它们并不是仅供把玩的玉质玩具,而是代表着拥有者的身份、地位,其中融入了朴素的动物崇拜。
此种动物崇拜的产生根源,也许涉及到一个上古时代中国人宇宙观的问题。也就是说,当时的中国人是怎样看待自己身边熟悉的现实世界?又选择什么作为自己崇拜的偶像?中国人是否将世俗的现实生活与神圣的精神崇拜一分为二?哈佛大学中国历史哲学教授杜维明曾指出,中国古代宇宙观的一个基调便是“存有的连续”,他说:“瓦石、草木、鸟兽、生民和鬼神这一序列的存有形态的关系如何,这是本体学上的重大课题。中国哲学的基调之一,是把无生物、植物、动物、人类和灵魂统统视为在宇宙巨流中息息相关,乃至相互交融的实体。”——因此,在中国人的宇宙观中,灵与肉是不可分的,故形而上和形而下也是不可分的,是相辅相成的。中国人倾向于将精神层面的信仰赋予到日常生活的朴素物上,从而极其普通的事物都有可能成为哲学家思辨和普通人膜拜的对象。我们见到白玉而赞美其高洁,见到腊梅而感叹其孤傲,见到竹子而称道其气节,见到磐石而体会其坚韧,都是类似的表现。
我们可以在古代礼仪活动中,找到很多将普通事物精神化、神圣化的例子。
古代墓葬中,不论主人身份高低,常普遍随葬着生前为其效力的动物:王侯将相有战马殉葬,平民百姓也以忠犬陪葬。灵魂不是高级的人类所独有,普通动物同样有灵魂可在另一个世界长久相伴;
明清皇家祭祀,不但祭天地日月,还祭五谷社稷,甚至祭祀“蚕神”,现今北京北海濠濮涧尚存先蚕坛旧址。蚕这样的普通生活事物,与天地日月等崇高膜拜对象,在中国是被纳入同一个信仰系统中的;
中国三代时期的青铜器,尽管性质是具有神圣崇高意味的祭祀礼器,但其基本器形却是盛酒器、盛食器,即便做成神兽的立体造型,仍然使其具有酒尊的功能,而不是创造出一个脱离生活用具而存在的神圣艺术品;
……
凡此种种,都说明中国的价值等级体系是连续的,没有被分割为神凡二分,没有“创世神话”,他们将精神层面的信仰与日常生活视为连续的整体,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就像理查德·汤森所说,“把他们的城市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看成一个内容整合的宇宙性的结构——即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在其中各种自然现象在根本上是神圣的、活的,并且与人类的活动可以密切结合起来。”任何单一的个体现象,都可作为古人宇宙观的一个缩影。中医理论就将人的身体看作一个小宇宙,认为身体这个本来是物质性的“臭皮囊”,和人们所处的天地大系统一样,是阴阳五行的调和整体。所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物质性的实体与宏观的宇宙体系被赋予无差别的内在属性,可以说这是典型的东方思维方式。
在这样的观念引领下,天地万物都能成为审美的起点。普普通通的牛羊鸟兔,也都被视作天地生灵的具象载体,具备了神圣的成分,都可以被制成玉雕而带入中国人的永恒世界。实际上,以物为灵、以物为神的“万物崇拜”的观念,在世界各个民族的最初阶段都是存在的,人类的天性就有将自身的人格外推到身外之物上的倾向。19世纪英国人类学与宗教学家泰勒说,“由人之灵魂外推或泛化为‘万物有灵’的推理方式是人类的童年时期思维的普遍特征”。这种推理方式,在中国又是格外地深入人心,我们看到《聊斋志异》中美女常由狐狸变化而来,蛇在《白蛇传》里演化成动人的白娘子,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则是一块顽石。这些经典的故事,蕴含着这个民族从刀耕火种时代就种下的幻想习惯。
今天我们在虢国墓地看到的仿生玉雕,就是中华文明肇始阶段朴素的万物崇拜的遗响。虢国的贵族们用玉这种崇高和永恒的质料,热情地打造出世俗世界里与人共生共存的动物,郑重其事地葬入墓中,墓主人对这些动物灵魂之存在的信念,是使他相信自己的阴阳世界间能获得完美转换的精神支柱。这些被精心雕琢而成的生灵,或活泼灵动,或威武凶悍,与其他各种寻求保佑和彰显权力的艺术品一道,带给墓葬主人无上的心理安慰。虢国博物馆的仿生玉雕,在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之外,也寄托着古人对生活和信仰的双重礼赞,可谓“万物苍生皆有情”。
结语:
虢国墓地的发现,是20世纪中国考古学史上一块光彩夺目的里程碑。这个周代古国的兴衰荣辱,由于国君们的重见天日,而在中原大地上重新流传。虢国的故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