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平遥路上顺便在祁县下车去了趟乔家大院,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没有失望,但也没什么惊喜。规模不大,一个中规中矩的晋商大院,精美的木雕,深深的院落。乔家品牌打得好,其实王家、常家的院子会更棒些。就山西来说,我当然是最喜欢辽远苍劲的晋北;晋商的地盘太热闹了,还好隆冬是山西绝对的旅游淡季。

下午三点多到了平遥,拒绝了沿途拉客的司机,往城门走去。路面上有煤渣,天空的颜色像是底下有一块正在厮杀的古战场。事先联系好的平遥朋友边指点边走,还热情地带我们免费上了城墙。站在城墙上的时候太阳快落了,向城里看,不多的几栋楼房周围一片灰黑色砖瓦平房平铺开来;向城外看,是一片旷野,土黄土黄的。我鼻子上、额头上出了些汗,于是沾染上很多煤灰,手上也有。阳光也沾了煤灰,在落日的金黄里还有煤烟色,于是大家都很统一。逆光的魁星楼很美,好像古文明和近代工业文明在同一个浴缸里泡过澡一样。
晚上在平遥街上散步。和榆次老城不同,这是一座活着的古城,冬季游人散尽,这里还是有很多生活气息。但是,骑三轮的车夫不厌其烦跟在后面拉客,空气中浓烈的煤炉发出的二氧化硫味,还有间或突突驶过往居民家中运煤的拖拉机。总之,还是跟煤有关。渐渐地我想起湘西凤凰,半年前的凤凰强烈地浮现在眼前,可能只因为那里没有这么多煤烟。
凤凰城里的旅店都不叫“××旅店”,而叫“××客栈”。听到“客栈”这名字能想到什么?一个昏黄的午后,发旧的“客栈”旗幡被风吹得猎猎飘动,下面一个身穿粗布衣裳头戴斗笠的汉子,下了马抖落抖落身上的尘土,边向门走去边把缰绳交给店小二说:“我从中原来。”——是不是?凤凰正像一座大的客栈,开在汉苗交界的地方,来住上一个星期,然后各奔西东,但心里都已经装下这座小城。客栈最多的一条街上全是吊脚楼,站在虹桥上能看到下面石板街上行人的头顶。从虹桥下来,转个弯下台阶,过了黄永玉家的夺翠楼,就到了这条街上,石板好像永远是湿的,像湘西的夏天一样湿漉漉。小街临着沱江,从两个吊脚楼之间走出去就能看见江上有个大水车慢慢地转。沱江这名字就跟这古城的名字一样让人愣神半天。

七月里那几天里我们就在江边住着,似乎没有特意找什么景点而只是住着。白天走街串巷,我把凤凰的路摸得熟极了。傍晚我喜欢呆在北城门外的沱江旁,一到凤凰小学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全都从小巷里疯跑到江边一头扎进水里游泳,整个沱江里全是小孩子。这一段沱江上没有桥,只有埋在水里成排的方石块可以踩着过江,叫“跳岩”,从相反方向踩着跳岩过江的人如果面对面遇到的话还要侧身慢慢蹭过去,很是惊险。晚上也很丰富,有天晚上我们在沱江上泛舟,船夫唱着歌,江面上起着一层雾气,白蒙蒙后边是漆黑一片,岸上树丛里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逗我们打亮头灯跟它们呼应。还有一天晚上我们跟一家苗绣店老板聊天,女老板是上海人,大学学的是工业设计,工作以后不喜欢上海的灯红酒绿,自己跑到湘西凤凰住下开了这家小店,也不为赚钱,只是个收藏爱好的空间。明年她的打算是把店盘出去,到青海那边再找份工作,住上一阵。
晚上更多时候我是跟Aaron在沱江边拍照片。Aaron长我三岁,跟我初中高中大学全都是校友,不过上了大学才从学校活动里认识,觉得挺说得来,后来才知道都玩户外。他本科时做过学校摄影协会会长,手里有个苏式胶片机和长焦、广角俩镜头。那时候我根本不太懂,他就在沱江边上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摄影,他用20多秒快门拍的那张晕开的水波真让我长了见识。后来我俩一块儿去江边咖啡屋,他手被牧羊犬的牙划了一下,害怕狂犬病就提前回北京打针了。

然后就是跟Kinny夜探沈从文墓,结果听当地人说那儿晚上有蛇,给吓回来了。约好了第二天早上5:30一块儿再去但俩人都睡过了头谁也没叫谁,上午就离开凤凰了,去不成了。
请原谅我在讲平遥时用了很多笔墨去写凤凰,因为我希望平遥能有凤凰那么美的感觉,但只找到一小部分。这也许该被解释为南北差异、气候差异,还有平遥的规模比凤凰大,又中规中矩,缺少水体。再有,就又可以解释到山西的大环境中去。站在平遥的城墙上我又遥想到北平……当然这些联系实在有点远,我只是觉得这当中透着一种无奈:正是地理上的阻塞、环境封闭,使战乱、动乱光顾不到山西,大量遗产得以保存。原本古迹总量和价值更大的古都都已被大部分破坏,只剩下遥远的传说,这些区域或地处险要兵家必争、或气象恢宏可为帝都。它们的地缘位置因为重要而被历史选择,也因为重要而被历史毁灭。

在平遥,我最喜欢的其实是城外的双林寺。几个当地的同龄朋友,热心地给借了自行车,陪着我们一起骑去双林寺,还跑前跑后找熟人给免票,只是开心有人远道而来看自己的家乡。那天的夕阳把双林寺的土色墙壁打成橘色,暖暖的,这座古城在我心中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