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10日星期一

唐風洋溢奈良城

奈良,日本最有神韻的古都。從東京到奈良,須得乘新幹線到京都,再搭汽車過去。一進奈良,就是一派阡陌田園,連平城宮跡都隱沒在恬淡自然之中,清新的田野伴著平坦的路往前延伸,路面上卻沒有一點泥土。遠處,視野的盡頭,偶爾會幽幽地飄出幾個樓閣殿宇,如翬斯飛。從小在北京見慣了清代的端穩,忽然在奈良見到這盛唐氣象,親切,驚喜,一齊湧上心頭。而你再定睛去看,那樓閣卻又若有若無了。車飛馳著,兩旁有的是變幻多姿的田園風光,有的是給你驚喜的古韻掠影,看久了也不會累。

然而奈良若只是恬淡,卻會辜負了千年古都的積澱。往這座城市的深處去,古色古香的風韻似乎飄動在道間的空氣中,醞釀在兩旁建築散發的氣味中撲面而來。到了古城內,才見到了它最讓人心動的一面 — — 恢弘。奈良的精華,靈氣,全集中在這幾座唐風寺院中了。

xqwd3281aw4u7gtazbyzy9i54hkw9du7
若草山春日野上望見的東大寺

這千年以前的平城京,車水馬龍,商賈雲集,盛極一時。時光荏苒,今日日本的亮點已被東京大阪盡占,留給這方水土的,只是千年一歎的厚重。而正是這份滄桑的厚重,使奈良成為日本當年的剪影,東瀛的活化石。


海水千百年地蕩滌著這個太平洋上的島國。一千三百年前,一位雙目失明的中國和尚,歷經十二年、五次挫折、輾轉數千里後,弓著腰喘著氣踏上了這片與他故鄉遠隔重洋的土地。回憶著身後波濤洶湧的海洋,撫摸著奈良烏木朱漆的雕欄,他也許明白,自己今生就將託付在這方水土之間。然而他卻不會想到,「唐風洋溢奈良城」的美談,隨同他的名字一起,已重重地鐫刻在歷史的畫卷上,歷經千年仍然熠熠生輝。

他,就是鑒真。

如今,鑒真大師早已仙逝,而站在東大寺的院中,盡可以想像大師當年的神采與氣度。在鑒真修建唐招提寺前,他一直在東大寺講經佈道。也難怪東大寺有如此的氣質和威嚴:過了山門,正面就是大殿,儘管1692年重建後規模只有原來的2/3,卻仍是世界現存最大的古代木構建築。雙重簷的廡殿頂式飛簷,堅實卻不沉重,飛躍卻不輕浮,振起了全殿的恢弘之氣。而點睛之筆要算是下層屋簷正中的「唐破風」,高出正門有六七米,橫架在雙重簷之間,兩頭平,中間微呈向上的弧形。精巧的造型頓顯活潑,又帶出一絲雍容,裝點著整個以黑白為主色調的大殿。

6chnjhoj03nqaffnq6p5xxea6xp5nzfx
大佛殿中的虛空藏菩薩

待進了大殿,其內部愈發的軒峻豁達。這棟房子彷彿是有靈魂的。樑柱發散出的幽幽木料香,裹著像來自天籟的篤篤木魚聲,大佛在薰香繚繞的模糊中神秘地韜光養晦。在殿的一側,一根巨柱下端有一個底面貼地的小洞。一隊剛剛咿呀學語的小娃娃,爭先恐後地從洞中鑽過,據說這可以賦予他們智慧,讓我想起北京孔廟中的「聰明泉」。

9mqk69f9yqri3zg5kfts5p5cfkdpgaa5

大殿雄偉,而她周圍的景色卻相當嫵媚。穿出大殿周圍的回廊,便是一片秀美。靜靜的白蛇川和吉城川從外面流進寺來感受靈氣,在寺的東南方形成一個小湖。風度儒雅的梅花鹿,三三兩兩在湖邊散步。湖邊是個緩坡,延伸到不遠處翠草碧青的的小山。而湖與山之間有著各種樹木,不重樣,棕紅碧綠,掩掩映映地倒映在水面上。右邊一個小瀑布,悄然鑽出石縫,帶著金色的鯉魚穿過小木橋,一波一波一直蕩漾到腳邊。


奈良,在這次東瀛之行中給了我最深的印象。這座古城使我感到吃驚的是它仿佛仍然鮮活地定格在日本奈良時代的原生態。

西元710年元明女皇將國都從藤原京遷至奈良平城京,是日本歷史從白鳳時代進入奈良時代的開始,這時恰值中國唐代的開元盛世。當時大規模遣唐使的派遣,使得日本有條件仿照大唐長安建造起這座精緻的平城京。一千三百年的時光仿佛雲煙一樣飛快地飄散而去,在今天的中國,已經沒有辦法找到什麼有整體唐朝特色的遺跡,能夠見到的明清以前的古跡已實在是鳳毛麟角。盛唐作為一個遠去時代精神面貌的代表,只存在于中國人模糊的記憶和想像中。而在一海之隔的日本奈良,幾乎整個城市都仍然是原汁原味的盛唐之影。

奈良的古跡,並不是現代繁華都市中僅存的盆景,也不是博物館櫥窗中所展覽的珍奇;而是活生生地生存著的,就比如你親眼看到景陽崗酒店門前仍然飄著一幅「三碗不過崗」的酒旗,一個叫武松的客官進門還是那句「店家,三大碗酒,二斤牛肉!」就比如陶淵明說他自己筆下的那些桃花源中人「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絕大部分中國古跡都作為一個旅遊景點存在,和導遊手中揮舞的小旗和嘈雜擁擠的遊客相憩共生。但是在奈良,我卻像坐了時光機進到了古代的平靜,這是一種奇妙無比的感覺。古風,在別處是想像和憑弔,在這裡卻是日常生活。走在它森森的古道,晃若穿行在記憶中的大唐氣象,那些隔了朝代的氣息,呼吸起來仍然是鮮活靈動,好像攙扶著身體康健、步履穩健的外婆走過她小時候歡笑嬉耍過的小橋流水人家。

如果說得不這麼煽情,就該提到這樣的對比:日本的古京都、古奈良都是以整個城市的名義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相較之下,中國沒有一座古都有這樣的完整性。維持幾棟古建築的物理狀態良好不難,難的是保留一個整體的風貌、氣氛和情感臍帶,這正是奈良給我最大的震撼。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奧妙呢?

皇權與物質遺存的此消彼長

其實被時常提到的造反年代和保護理念等都是表面問題。如果關注一下中國兩千多年來古跡的毀滅史,會發現多數重要古跡的毀滅都發生在改朝換代的歷史時刻。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出於對正統性的爭奪以及情緒化的心理,前朝遺跡往往被平毀殆盡,從阿房宮到長安城,從建康城到元大都。包括20世紀的文化浩劫,也是一種對前朝遺跡的逆反心理,這只是中國歷史上的又一次「現代化」運動。日本的情況有所不同。天皇系統是未曾斷代的皇族,世代傳承,始終存在。日本也是征戰不息,政權也曾數度易手,但更替只發生在武士政權間,割據或者消滅都是幕府行為,而淩駕在幕府之上的天皇系統則始終不變。也就是說在名義上日本總是處在同一個朝代的內戰中。日本的歷史階段劃分是用「某某時代」,例如「平安時代」、「江戶時代」,而不是「某朝」,例如「漢朝」、「唐朝」。換句話說,日本歷史是只換代而不改朝。這樣的歷史變遷以權力爭奪為主而少有文化逆反。
而且,日本列島孤懸海外,從大陸來的「渡來人」早在彌生時代就已經與內化成日本主體民族,北部的阿伊努人也完全無法形成對和人的威脅,之後漫長歷史中日本從未受外族征服。所以朝代更迭導致意識形態對古跡有目的的毀滅在日本相當有限,破壞主要是戰亂的副產品。而中國本部從未停止遭受來自大陸北方與西方的侵擾,加之皇權較強,在王朝傾覆時刻上層與底層、與外族征服者的仇恨都更深,物質的毀滅就愈發會成為逆反的象徵。

從「唐風」到「國風」

日本在平安後期實現了從「唐風」向「國風」的文化轉向。如果日本在盛唐之後沒有停止對中國的全面學習,那麼都城可能就會像越南的順化皇城,地方城市可能很像蘇州。。悉仿唐制的風氣從白鳳時代到平安時代,蔓延日本二百多年後,突然在平安後期轉向,遣唐使停止,假名文字崛起,佛教流派分道揚鑣。再後來,靖康之恥,崖山之禍,大陸被席捲,日本作為獨立文明體更加堅定。大的「國風」進程的區隔,一直到明治時「脫亞入歐」也就水到渠成。對中國大規模的吸收被定格在唐代,定格在平城京和平安京。中國的宋元明清,色流鋪天蓋地四溢流淌,細緻柔麗淹沒了雄渾古拙,而唐風洋溢的奈良城,確實客觀上給中古東亞面貌來了一次精彩的斷代。

gmzv9hsruezd31awio87j0jb0hdmcq9n
東大寺南大門,大佛樣木構之典型

本想在這裡形容一下所謂的「唐風」到底是怎樣一種風貌,但回國之後翻書,看見了當年梁思成總結唐代建築的一句話:
偉大之枓栱,深遠之簷出,屋頂和緩之斜度,穩固莊嚴,含有無限力量,頗足以表示當時方興未艾之朝氣。
言簡意賅,無更多筆墨,卻道盡了我此行對奈良的全部觀感。就以它送給這唐風洋溢的奈良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