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30日星期三

紫禁城的华美下午

发表于2012年第3期《中国生态旅游》

寒假留在北京家中的最后一天。一场期盼已久的雪,终于还是变成冷雨降落下来。吃过午饭,我把脚跷在自己房间窗台上,阴霾的天空,连绵雨水打在窗户盖板上,流下来。我很想出门,找出一把伞,心血来潮地推出自行车,我忽然想起了故宫。

一个小时后,午门。

我把车靠在阙右门屋檐下。并不热闹的三月初,一个并不适合多数人出门的天气,再加上是午后,午门广场上理所当然地冷冷清清。而这对我是太合适不过了。买了张学生票,午门是这么庞大而沉重,一下子将我吞没在门洞里。

古老的沉静笼罩下来。

太和门正在大修,正面一块硕大的建筑画像遮挡住工地。向后走去,太和殿也是大修,层层脚手架与绿网布,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这个壮阔的建筑序列中最核心的高潮,如今它太老了,需要包裹起来,抚平岁月的伤痕。

大修看不到太和殿,进一步减少了游人数量,但我是无所谓的。孩时的我不知多少次地,向着这些久远的门洞张望;对着这些高远的屋檐愣神。我似乎至今保有那时的天真。高大的屋子、幽深的院墙、林立的雕栏,熟悉我,我也熟悉它们。现在我不需要匆忙游览这座庞大的宫苑,我只想看看这里下雨的模样,找个地方愣神。

我从没见过这么清静的一个故宫。三台周围只有几个和我一样打着伞走的人,脚踩在地砖经年踩踏的破损处,积水溅起来,裤腿全打湿了。乾清宫庞大的汉白玉须弥座和地面相接处已经走闪,长长的裂缝被望柱下的螭首吐水填成水洼。我在里面洗了洗眼镜,重新戴上,眼前的宫殿,在水迹里飘忽起来。

中轴线已经看得太多了吧。我拐到内右门里,这条叫西一长街的狭长甬道,笔直地伸向御花园。两旁夹道的宫墙是这么红,水不断从墙上琉璃瓦当上流下来,打湿墙的下半截,暗红的水迹让我忍不住上去抚摸。仅有的一些游人都集中在养心殿那里,我接着往北走,真的没什么人了,长街两旁小门里的一个个深深庭院,比起三大殿的辉煌,显得残破而寂寥。屋顶瓦间长着草,雨水正在打掉瓦上最后挂着的一点琉璃彩。这些院子,和曾在此居住的如花似玉的深宫怨妇一样,低调而偏僻。七拐八折的深宫大内,往往走到最后是一个拴着门闩的木门,从门缝看进去,里面草长到有大腿高了,废弛褪色的宫殿,就像它们本身所拥有的往事一样,半遮半掩。

在这么静谧的故宫里,不停走路真是浪费时间。索性就坐在中和殿下的石台上,冲着下边愣神。上一次来这儿,好像是博物院80年院庆时,为了看那幅《清明上河图》真迹。在故宫,时间的概念开始模糊了。有时觉得在故宫经历的岁月中,人的经历只是舞台上一场匆忙的演出;而有时又觉得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放大,仿佛听到每一分钟宫殿上彩画的迸裂脱落声。

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这里已经远去了,但迈进来,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是几道门而已。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古代的东西?古代的世界,真的没有这么大,没有这么乱,古代的创造者也比今人更加真诚,他们用自己的内心来雕琢手里的东西,把生命的热情喷洒上去,想让它们雄视百代。为什么今天的人们总是显得玩世不恭?今天的生活太过丰富,人也都太忙了,忙得没人能付得起超出预期的精力成本。全天降水后,我走过广阔的故宫地面根本看不到一处一平方米以上的积水——六百年前构筑的宫城地下排水系统,让现代化都市为之汗颜。那个曾将人的力量非量化地激发的时代,已经不可避免地远去。

天色暗下来,从我坐的地方,正好能透过保和殿西边的小门看见北海白塔,是雨雾里隐隐约约一个轮廓。没有什么比这个景象更美了。汉白玉三台上静默的雕栏已经老得发黄,云纹都快要风化得看不清了。盘踞在繁华喧闹的北京城中心的这个庞然大物,就快要进入又一个黑夜。丹墀之下有三三两两打伞的人,走得同样很慢。但凡来到此地者,凝视的目光都是一律向上的。这些建筑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着一个目的——建立一种严格规范的、符合特定宇宙观的社会秩序。于是就有了万历帝蜗居深宫而整个帝国运转依旧的独特效果。后来这个长久运行的秩序崩塌了,这里也就褪去神圣,成为与遥远过去的一个链接点,这,是一个更为永恒的意义。

雨一直没停。我一直坐到午门快关上了,才骑车回家。我怀念那个华美的下午。